下午，董醫生給欣茹換了種藥，退燒效果明顯。

董醫生表示，“只要到明早體溫不再升上去，就能控制住了。”

明誠在病房陪欣茹吃過晚飯，欣茹就催促他回家，堅持不要他再陪。明誠連著三個晚上都在醫院睡囫圇覺，精神確實欠佳，又見欣茹有所好轉，便依言回去。

臨走欣茹又囑咐他，“你不要告訴照一，免得他瞎擔心，就要高考了，他不能有一點點分神的。”

明誠自是答應。

翌日一早，明誠剛醒就往醫院打電話，得知欣茹燒已退，身體狀況不錯，一顆心大大放下。

欣茹勸他，“你今天不要來了，忙正事要緊。我這裏有長嬸陪著呢！”

明誠說：“那我晚上過來。”

欣茹笑，“老夫老妻的，有必要這麽趕嗎？一天不來沒事的。”

夫婦倆說笑了幾句，還是約好傍晚見。

明誠下樓，看見長嬸正把煲好的湯倒進保溫壺，一會兒她會坐長叔的車去醫院，明誠則自己開車去公司。

一進公司，他立刻被積壓了兩天的事務包圍，處理到下午四點才得空休憩片刻。

明誠正愜意地喝咖啡，門又被敲響，他無聲嘆了口氣，放下杯子喊，“進來！”

門開了，周嵐從外面探個腦袋進來，“向總，您現在方便嗎？”

明誠笑著搖頭，“我說不方便，你是不是打算轉身就走？”

周嵐眨眨眼睛，閃身進來，笑嘻嘻說：“我一直留意著呢，已經有十分鐘沒人來找過您了——您別急，我不是來催賬的。就想問候一聲，您太太身體還好吧？”

“挺好，多謝惦記——你不坐下來？”

周嵐搖搖手，“不了，我馬上出去，您還是好好喝咖啡吧。”

“來都來了，坐一下。”

周嵐便走過來，在沙發裏坐了。

明誠問：“這兩天在忙什麽？”

“看您寫的企劃書，還有，思考您說過的那些話。”

“哦，都記住了哪幾句？”

“不能性急，欲速則不達，越是急著想成功，越容易出錯。欲望會蒙蔽自己的眼睛，看不到危險。”

周嵐的眼眸亮晶晶地望著明誠，那裏面裝滿了崇拜與信任，還有曾令明誠目眩神迷的熱情，他轉開視線，指間把玩著一支筆，“還有呢？”

“做大事要沈住氣。遇到麻煩不能慌，頭腦保持冷靜，否則會自亂陣腳。辦法總是有的，找不到是因為方向不對。”

明誠點頭，“能始終記得這兩條，你將來的收獲就不會太差……”

“還有呢！”周嵐搶著道，“要有大局觀，懂得取舍，不能抱住既有的成績不放，誤了整體……不管合作方開出的條件多誘人，要時刻記著把握主控權，以免將來受制於人……”

周嵐一口氣說了七八條，好多都是明誠在丁香苑教過她的。周嵐每說一條，明誠的眼前就浮起自己說這話時的情形，還有彼時那種親密無間的感覺，悄悄潛回來，再次縈繞在兩人之間。

他手上的筆驀地停止轉動，笑容也有些僵。

周嵐察覺了，赫然收口，低聲說：“您說過的每一句話，我都記著呢！”

明誠怔怔地望著她，足有四五秒，猛然醒轉過來，發現自己的失態，他把筆用力往桌上一扣，惘然的神色也被斂得一幹二凈。

他朝周嵐笑笑，笑容略帶疏離，“你先出去吧。我……還有點事要處理。”

* *

周嵐對著電腦發呆，心路卻是百轉千回。

她懊惱自己剛才為什麽要對明誠說那樣的話——“您說過的每一句話，我都記著呢！”

明誠臉上一瞬浮起的神色，現在想來，簡直是羞辱，他一定覺得自己很輕浮吧？盡管周嵐那句話完全是發自肺腑。

她以前也有過患得患失的時候，但都是為一些明確的目的、想要爭取的結果，像這種為了一句話妥當與否，甚至揣摩接收者心情的事，還是前所未有的。

愛而不得原來如此痛苦，你永遠不可能知道對方是怎麽想的，你的疑問也永遠得不到解答。

周嵐鎖緊了眉，告誡自己，要忘掉，必須忘掉。

可即便她什麽都不去想，還是能感覺到明誠強大的存在，他早已將她的心填滿，怎麽趕都無濟於事。

下班前夕，大廳裏忽然騷動起來，像風暴來臨前，螻蟻們蠢蠢欲動的情形。

周嵐沒有理會，拾掇了下疲憊的心緒，把未完成的作業打包，準備帶回家繼續奮鬥。

Ann 忽然闖進來，“Boss！你聽說沒有，向太太出事了！”

“出事？”周嵐一時沒反應過來，“她不就在醫院住著呢？能出什麽事？”

“好像是突發的心衰，正在搶救，情況非常危急！醫院剛打來電話，莫妮卡接的，向總已經趕過去了！”

周嵐心頭突地一跳，驚呆了。

* *

明誠雙眼通紅，揪著林醫生問：“為什麽會這樣？今天一整天不都好好的嗎？”

董醫生正在搶救欣茹，林醫生是他的助理。

“這個真的是突發情況，我們也沒想到會這樣。”林醫生皺著眉頭，被逼問得很糾結，“事先沒有任何征兆就……”

“是換藥引起的嗎？”

“目前很難判斷。但我們所有流程都是經過嚴格評估的，並沒有采取任何冒險措施，因為之前就檢查出向太太存在心率紊亂的癥狀，加上病菌感染，患者如果身體素質有所欠缺，會非常麻煩。”

“可我太太的心臟一直很好！”明誠質問，“她受損傷的是腎臟，不是心臟！怎麽會忽然出現心衰？！”

“這個怎麽說呢，腎移植後一直是存在並發癥的可能的。它取決於患者的身體素質，還有比如按時吃藥，良好的保健習慣，也包括近期的心情、心理狀態等各種間接因素。但即便以上這些全都做得很好，我們也不能百分百保證一定就不會引起並發癥……”

林醫生正解釋得痛苦，忽然瞥見搶救室的門被推開，立刻得救似的低呼，“董醫生出來了！”

明誠倏然轉身，雙眸死死盯著董醫生，後者面無表情，使他無法判斷吉兇。明誠忽然感覺自己失去了心跳，有巨大的風潮在耳畔呼嘯著，正在急速將他和現實世界隔開。

一個無比艱難的時刻。

但他還是勇敢地走上去，然而，沒等他開口，董醫生就對他搖了搖頭。

“對不起，我們盡力了……沒能，救得過來……”

明誠如遭雷擊。

須臾，護工們把欣茹推了出來，一塊白布覆蓋全身，沒至頭頂，勾勒出她幹瘦單薄的身軀。

明誠望著這冰冷的情形，不敢動，更無法開口說話，渾身開始打篩子，這怎麽可能呢？昨天還好好的。

他後悔聽了欣茹的話，沒能一直在醫院陪她，以至於夫妻倆連告別都沒來得及。最後一刻，欣茹在想什麽呢？她一定盼望過吧，盼望他能在她身邊。

明誠眼角忽然濕潤了。

長嬸和長叔匆匆趕到，一見此情此景，長嬸一手捂住嘴巴，就低嚎了起來。沒想到僅僅幾個小時，就陰陽相隔了。

長叔忍悲走到麻木如雕像的明誠身旁，低聲問：“要不要我去接照一回來？”

一語驚醒夢中人。

想到照一，明誠的心再度墜下去，欣茹是維系他和兒子的紐帶，現在她走了，照一能受得了嗎？他會……怎麽想？

* *

在醫院門口，長叔剛把車停下，照一就甩下他，推門沖了出去。

他沒耐心等電梯，一口氣跑至五樓欣茹所在的特護病房，裏面是空的。他呆了一呆，轉身沖向護士站詢問。

“李欣茹？”小護士看看這個跑得氣喘籲籲的少年，“你是她什麽人？”

“兒子！”

小護士立刻露出同情的神色，“她兩小時前去世了，已經被送到樓下……”

照一腦子裏轟地一聲，臉漲得通紅。

“不可能！”他大叫起來，“你弄錯了！我媽不可能！”

長叔匆忙追上來，照一看見他，宛如溺水之人抓到浮桿，幾步奔上去，“長叔，我媽到底在哪兒？！”

去接照一時，長叔終不忍說實話，只含糊告訴他，欣茹病重，想見他一面。

此刻，長叔紅著眼圈道：“你跟我走，我帶你去見她。”

照一死死瞪著他，心裏涼颼颼的，忽然全明白了，一顆心碎裂，洶湧的血噴出，他踉蹌了一下，又很快站定。

“我不走。”他搖頭，“我媽就住這兒，她肯定會回來，我哪兒都不去，我在這兒等她……”

他嘴上這麽說著，大顆大顆的淚珠卻沒能忍住，從眼裏滾落出來，連旁邊的護士們都忍不住悄悄抹淚。

長叔不善言辭，就陪照一在走廊裏站著。廊燈將照一高瘦的身形印在光潔的地磚上，那影子裏的絕望和孤獨，令長叔心痛到難以承受。

他能體會照一此刻心中的痛，只要能彌補這份痛，長叔願意為他做任何事。可這個剛滿 18 歲的少年，痛苦而茫然，只是固執地站在岔口，無望地等候一個永不會回歸的人。

遠處的電梯門打開，明誠走了出來，身後還跟著程珣、何泰、莫妮卡等人。

明誠遠遠就看見了照一，腳下先一頓，隨即加快步子朝兒子走去。

長叔驟然間想起了什麽，憂慮更深，稍加思索，還是靠近照一，低聲說：“一仔，爸爸來了。”

這句話像跌落在油鍋裏的一粒火星，瞬間燃起照一的憤怒，長叔看在眼裏，不由伸出手拽住他一只胳膊。

“爸爸也很傷心，你別……”

但照一已經甩開他，朝明誠沖了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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